第八部分
每一场人生都不可复制,无论是喜是忧。
每一场人生都有因果和轮回,无关乎渴望与抗拒。
有人说,变老只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其实,这件事不过是我们基因序列里的一个缺陷。
134
一脚踏入老葛故乡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讶异于各种巧合。
那时候以为我爸和商倩对于我接下来的旅途会明察秋毫,事实上我错了——当时空不再由那个名为“世界尽头”的地方搭建而成,当我随着时间湍急的浪涛穿越回曾熟悉的每一个人、每一场悲剧的始作俑点,我才发现——我只是一个时间旅程的孤独旅者,没有同行人,没有故交,甚至是,没有旁观者。
那些悲剧的始作俑者——那些悲情的主角们,曾一个个鲜活地跳进我的生命,又以一种决然的姿态,不告而别。
站在这所大学门口的巨型标志物前,我的心情百感交集,旅程,真正开始了。
原以为老葛所在的大学一定是坐落在草原之上的,毕竟这么个完全处于闹市区的大学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可以骑马射箭的天堂。
——‘我在来小镇之前一直负责研究尸检,其中尸体防腐是我多年主攻的重要课题,为了这项课题我曾经苦苦在实验室熬了多少个夜晚啊!……’
老葛当年看到阁楼里的娃娃那一刻所说的字字句句,我依然记得很清楚。
二十六年,为了保存我的记忆不受损害,我爸在那个云南边陲的“世界尽头”,究竟付出过多少艰辛。
“同学,请问……有没有研究……尸检的系部啊?”
“尸检?!”
两位女生被我问愣了。
“怎么会有那种系部?!”
她们用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狐疑表情。
“那……有没有姓葛的一位老教授?”
“葛?没有,没有听说过。”
话音未落,她们就准备留给我背影了。
外面世界里的大学生都这么不礼貌的么?我不死心,又追了上去。
“那……那有没有什么药学方面的系部?比如……比如研究基因、生死……”
“快走!这个人,怕是脑袋不太正常……”其中一个女生拉住另一位的袖口,几乎强行拖拽一样逃开。
“哎我不是不正常,我在找人哎!……”
两位女大学生夸张的诧异,终于引来一群人的围观。
“大学生也这么爱看热闹的吗?”我心里嘀咕着,“老葛,等下看我找到你,你要替我扬眉吐气一下啊,想我当年在六号楼……”
不过说来我也不是第一次被围观,早已司空见惯。
“同学,你怎么进来的?你有学生证吗?”
说这话的是一位穿着制服的人,络腮胡子看不清容貌,却感受得到一脸严肃和语气中的冰冷。
关于“天堂小镇”的美好回忆就这样被他打断。
“对……对不起您是?”
“我是谁不重要,我这身衣服你总认得吧?”他挺了挺脊梁,无比自豪。
口气不小,他那身衣服!——小镇才不会有这种衣服,在BJ站的时候听两位小姑娘议论过她们身上这种所谓时髦的“雾霾蓝”,这种不透亮的蓝色,小镇从来就没有过,我怎么会认得?!
“我只是来找个人,先生。”
“先生?我不是什么先生,这里的教授才是先生呢!我是保安大叔!”他像模像样捋了捋额前的一缕头发。
“大叔?!”
什么鬼,保安就保安,凭什么还是“保安大叔”?我嗫嚅着不肯屈就打个亲近的招呼。瞧这位邋邋遢遢的样子,刚刚捋过去的头发又散落下来遮挡住了半边脸,另外下半边脸又几乎被络腮胡子挡住,还“保安”,他能“保”谁的“安”?!
“你找人也得登记呀,这么糊乱往里闯,学校不乱套了?”
他递过来一个本子,本子上还别着一支笔。“保安大叔”模样虽然邋邋遢遢,可这一副拿着笔、举止斯斯文文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位骨子里的教授本尊。
糟糕!我不会写蒙文!
从小镇长到二十五岁,讲各种语言对我都不是问题,可我最大的弱项恰恰就是“写”——我的小说都是用“小镇语言”写就的,那是自出生起就输入我脑袋里的、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学习的语言,倘若真的十八国文字轮番上,那些镇上的少年怎么看得懂?!
“保安大叔,我……我写不出来呀!您看我这胳膊……最近才刚刚受了伤啊!”
我佯装右臂动弹不得。
“受伤?你受过什么伤?”他不由分说已经举起了我的右臂,动作和力量之大超乎了我的想象。
看上去像一位行家,我这一点小伎俩自然是分分钟被破解掉。
我仔细端详着这位近在咫尺的“保安大叔”,忽然觉得好眼熟。这张脸——哪里见过呢?
“右臂好好的!怎么,你是想告诉大叔你更愿意隐姓埋名吗?”
他狡黠地一笑,这一笑——更加令我毛骨悚然。“似梦似幻”,这种感觉在我二十六年的人生当中,实在是不断推倒重来的一种魔幻感觉啊。
“老葛?!”我情不自禁围着他转了一圈儿,“你……你怎么这副模样?你不是这所大学的教授吗?”
他像是被我的话突然惊到,夸张似的一个窜跳后退了两步,“这个姑娘就很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
许是他夸张动作的吸引,人群中开始冒出哄笑声,这些哄笑让我觉得眼前的“老葛”很不简单,也觉得人们似乎看惯了他的这种张牙舞爪。
“嘿,老葛也有故交啊?”
“什么故交,我看这姑娘八成也不认识老葛,他都这模样了,真要是有亲人,还能不管他?”
“八卦”这种事,看起来在什么时空里都是盛行的。
“你们是说……他真的是老葛?”我转过身面对这群叽叽喳喳的人们,他们几乎都拿着书本,有的胸前还挂着“学生证”那种玩意儿,可是他们看老葛的眼神决然不是在看一个德高望重的教授。
“他自然是老葛啦,这里没有人不认识他。”人群中一个戴着眼镜、书生气十足的男学生答道,他身旁的同学下意识地怼了一下他的胳膊,意欲阻止他看上去的“失言”。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我望向老葛——这个曾经教会我骑马射箭、疼爱我如父亲疼爱女儿一样、小镇里始终“谜一样存在”的人。我怎么也想不到,在去小镇之前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风光无两。
显然他身上的这身衣服应该不代表他的“身份”——他不是一个保安。
“同学别走!”我不顾众人的目光,使劲拉住了那位男生。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被同学拉扯着拽出人群,脸由于被众人齐刷刷地注视而红得像一个不胜酒力的人。
“哎你……”
我失望地望着他的背影,又环顾着周围这群看热闹不肯散去的人,忽然怒火中烧。
“你们都这么闲的吗?一所大学的大学生都是这么闲的吗?这个人你们到底认识不认识?他到底经历过什么?!以至于你们这么难以启齿?如果是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应该是他难以启齿对不对……”
我开始语无伦次,似乎是在已经确定了眼前这个人就是我第一站的主角——师父的时候,内心深处仍在拒绝和挣扎。
135
“见不得人……见不得人……”打断我的是老葛。
他忽然失去了刚刚作为“保安大叔”的自信,就像浑身爬满了小虫,不自在地扭动着身躯,模样怪极了。
我替他扒拉开额前不断散落下来的头发,近距离仔细端详——眼神闪躲、目光游离,还真的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可他真真切切是老葛啊。
“老葛!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被我一摇晃,他忽然不再搞怪,而是无辜得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我忘了——从时空上来讲,那个“师傅老葛”,此刻怎么可能认得我!
“干什么呢!都散开散开了!不用上课的吗?”
一位身材高大、声音洪亮的中年男人力排众人走了进来,正颜厉色。
我抬起头,目光相遇的一刹那,连呼吸都忘记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路老师。
眼前这一幕完全在我的计划中脱轨。
“路老师……”我冲口而出,百感交集。
不料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径直把老葛搂过来,直接“搂”出了人群。他一定已经习惯了在这里被随处可见的学生称为“路老师”。
——“路老师来啦,快快走!”
——“路老师和他到底什么关系,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
人群在各种小声嘀咕中渐渐散开了,留下我一个人发呆。
“喂!你还不走!你不怕路老师啊?”
一个文弱的小女生拽了拽我的衣角,我低头望了望这个比我几乎低了多半个头的可爱女生。
“你认识他?”
“谁不认识他啊?他是这所大学里最牛的教授!”
“他看上去……不太像……像你们。”
“他是米撒国的呢,当然不像我们的呢,不过你也不像的呢。”
“我是中国人。”
在经历了云南边陲的重逢之后,我想我终于属于一个“国家”了——我的父母都是中国人,我当然也是中国人。
“哇你是中国人!可以给我讲讲你们中国吗?我毕了业最大的愿望就是去中国的呢!”
这位“的呢”小姐显得异常兴奋,丝毫不见外地挽起了我的臂弯,并把头亲切地贴了上来。
我的天,这位可爱的小女生是拿我当一见钟情的男友了吗。
原来,“中国”两个字有这么大的魔力。
“看起来你不仅认识怪人老葛,还和我一样对路老师感兴趣?路老师啊,说来也是一个神秘人物,”一顿丰盛的款待之后,一通对“中国云南”的各种描述之后,单纯的“的呢”小姐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人真的很容易被突如其来的热忱冲昏头脑。
这顿饭的确不菲,我毫不犹豫选在了校门斜对面的豪华大饭店里款待眼前这位小女生。而这顿饭的所有花销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全部来自从“世界尽头”出发之前商倩隔着人群扔过来的那个会变色的小手包。
我也是打开之后才知道,那里的钱真的是取之不尽,只需要在里面一个隐蔽的屏幕上手写一个数字,小手包里的钱真的是源源不断。
我真的很想试一试手写一个很大很大的数字,因为这个手包看上去并不大。
“告诉我,路老师怎么神秘了?老葛到底是谁?”
花了这么多钱,我当然不允许她再兜圈子,也当然不能告诉她——几十年之后的天堂小镇,我和这二位的熟悉程度简直不能想象。
“我告诉了你,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了哦!这件事,你算是问对了人的呢!”她压低声音。
这神态,我估计她已经使用了不止一次,一顿丰盛的餐饭之后大口大口倾吐秘密的人,还能指望她保守什么秘密呢?
我们就这样像两个熟悉了多年的老朋友,勾肩搭背走出了大饭店——
“路老师的到来很奇怪的呢!说来恰巧就是老葛出事的那个晚上……”
“老葛出过什么事?!”
“你看你,总是爱打断我说话的呢!我叙事能力可是超级强大的呢,只要你不打断,我保证你眼前就像过电影儿完完全全看到事件始末的呢!”
“好好,我不打断,你快说!”
——“路老师的到来就很奇怪的呢!说你问对了人,是因为老葛教授出事那天,我刚好在现场哎!那血肉模糊的现场哎,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
她终于用“教授”来称呼老葛了,终于对上号了。我忍住不打断这个故意营造气氛、语言磨磨叨叨的“的呢”小姐,并努力用一个十分好奇的表情配合着她。
“老葛教授的妻女都在那场车祸中丢了性命的呢,老葛教授是被刚好路过的路老师救起了,不然怎么可能现在还活着的呢。不过那场车祸之后,他的脑袋就这样了。那次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路老师的呢!”
我屏心静气等待着下文,脑海里想着的是当年在老葛的小屋里发现过的他妻女照片。本想一睹芳容,不料已成故人。
“然后呢?完了?”
“对啊,这就是来龙去脉啊!”
“那路老师的到来有什么奇怪的呢?刚好路过的同事出手相救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吗?”
“问题就是在那次事故之前这里没有人见过路老师的呢!”
“也许那天就是巧合刚好路过那边呢!也许是你们……你们孤陋寡闻呢!”
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意外在这里看到少年时代的偶像之后会如此莫名其妙地替他为这个“意外”找理由。
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我,不相信我为什么忽然替素昧平生的路老师大力辩解。
“不可能!他是米撒国来的客座教授!之前我们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过会来这么一个学识渊博、玉树临风的教授,从那晚他救了老葛教授,过了好几天系里才宣布。其实还有一个惊天大秘密我都没有告诉你的呢!不!是两个的呢!”
“什么条件?”我单刀直入。
“你是这里的留学生吧?我们这里中国留学生很少,你的脸在这里很有辨识度的呢。不过,也正好的呢。”
“什么叫也正好?”对于“留学生”的结论我未置可否。
“就用你这张脸,去替我偷偷潜入我们那个很难搞的中国教授的宿舍,把今年的考试题目搞到手!……”
“的呢”小姐忽然一改单纯的表情,用一种昭然若失的“满腹心机”煞有介事,“你知道吗,我已经留级第三年了!再通不过,我就要肄业了!”
“肄业”——小镇根本不存在的。天堂小镇从来就没有什么“毕业不毕业”,有的只是各种神秘的“测试”,通过了测试就能晋级升入下一年级。至于测试的规则……如今,不说也罢。
“我答应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就答应了“的呢”小姐,
“现在说说你的两个惊天大秘密。”
136
“爽快!就知道没找错人!先告诉你一个秘密,算是定金!另外一个等你得手了再支付!”
她收起笑容,完全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肃的交易。
“这第一个秘密嘛,之所以我接下来会让你知道路老师的事儿是因为……”
“因为你对路老师感兴趣。”
“都说过了不要总是打断我的呢!不过……你猜对了的呢!”
虽然被打断是一件很光火的事情,可她的口气却像是在嗔怪,像是一个被发现了爱情秘密的人欲拒还迎,眼角眉梢满是欣喜。
“对不起,我没忍住。这应该是你的隐私。”
“不,我乐意有人分享,毕竟……你看我的这幅样子的呢,无论凭借颜值还是凭借学识,都不可能靠近路老师半步的呢。”
她垂下眼睑,语调低沉得几乎听不到。
此刻我真的忍不住要在内心里偷偷笑话一下眼前这个“的呢”小姐了——我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但如果她也有过我的经历,又怎么会看不穿这个简单的事实,一如我当初在天堂小镇每每和切小姐、和迪子提到路老师一样,一如在戒酒中心见到的切小姐提到路老师一样,我们对于路老师的喜爱和崇拜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还自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内心里不为人知的心事。
喜爱一个人,就好像身上会散发出一种怪异的香一样。所不同的是,我的这种“香味”是长久的难以消散,而切小姐的感情切换却是极其洒脱的。
我承认,时至今日在这所大学意外遇见路老师以及脑子坏掉了的老葛,我对于见到前者“心脏爆裂”般的狂喜早就压盖住了见到后者的讶异感。
我为自己的这种滑稽情愫而感到羞耻。
我是来找师父老葛的,第一站选在这所大学,也是因为怀里的小黑包包裹着的——秘籍。
果然是“之前”的时空——路老师和老葛都没有认出我,这就对了。
师父老葛的脑袋已经撞成这个样子,他又是怎么被选去小镇的?!
“你说的那个中国教授,他住在哪里?”
为了得到“的呢”小姐的第二个秘密从而揭开“路老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谜底,以及最终阻止师父老葛去天堂小镇,今晚我就是拼劲全力也要拿到她想要的那个东西。
什么来的?——对,考试题目。
“就住在那栋专门给中国教授准备的专家小楼。说真的,那些中国教授的专业水平很让我折服,可惜我愚笨,总是不能过关。想象这些教授背井离乡来做知识交流……”
“你学什么的?”我打断了她听上去索然无味毫无意义的解释。
“考古的呢。一个放在现代社会里毫无用处的学科。”
“热爱就有用。”
“不热爱的呢?”
“那就再去找一门热爱的来学。”
“没有精力,我家境不好,妈妈总是住院,就这学科,我还一直毕不了业的呢!”
她的脸上露出很多真诚。人在忍不住讲出自己的窘境时,一定是真诚希望从对方那里获得理解或者同情的。
尽管如此,她还不忘掏出自己随身背着的小红包,拿出口红补了补妆。
“你看上去不像那种混日子的,我知道你是走投无路了。”
我试着去给今晚要帮她的“荒唐事”找一个理由。
“再不毕业,我就拿不到毕业证了,怎么找工作养活我妈!还有那些呈几何级数增长的医药费!算了不说这个。”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意图给她一点对于羞耻心的宽慰。
“其实你猜得到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个惊天大秘密,是吧?你看上去很有……心计。”
“谢谢评价,不急,等我帮你消解了眼前愁再说!”
她感激地看着我,又一次像在看一见钟情的意中人。
她一定没有恋爱过,当你爱上一个男人,就再不会如此倾情地把情感投注到一个同性身上。
我被她看得有几分窘迫。如此轻易与一位同性“初见即如挚交”,这女孩子,一定经历得太少了。
“嗯……老葛之前是什么样的?”
“连留级的三年,我在这里待了快七年了,老葛应该是这所大学的元老级人物了,听说他之前也是考古专家,还兼修了痕检尸检,哎呀我也不懂,反正经常被请去协助案件调查……哎呦,听上去好吓人的呢!自从车祸脑子坏掉,就算他整天神神叨叨扮保安大叔,那些领导啊教师啊甚至保安也都对他抱有三分尊敬,不会责怪他的呢,大家都觉得他一夜之间失去妻女很可怜的呢。”
“事故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年左右的呢!车祸后他不再执教,学校仍然给他原来的待遇。”
“一年……所以你的第二个大秘密是关于路老师与老葛的,对吧?”
“是的,我会告诉你一些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相信这所学校里目前为止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她不再为家境自卑,不再为让我替她完成今晚的计划羞耻,提起这个话题,忽然趾高气扬起来。
“为什么那么肯定?谁给你的自信?”我试图亦步亦趋这种挑衅一样的发问,一般人都会碍于自尊心而立刻辩解。
“因为……我跟踪过路老师的呢,”她忽然压低声音,“不过,你还是完成了任务再说。”
智商该来的时候,果然如期而至。眼前的“的呢”小姐与我记忆中的迪子,似乎只是一个鬼脸的距离。
——“老葛!我是来救你的,你现在这幅样子,还能听得懂我的话吗?!”
路老师带给我短暂的“血往上涌”一般的惊喜过后,想起老葛的样子,我的内心无比挣扎。
离开天堂小镇才知道人世间更为艰难。虚拟而空洞的天堂小镇在逐渐丧失了“情感”这种玩意儿之后,相比较这个真实的世界而言,似乎简单多了。
曾以为人类丧失了情感如同行尸走肉冰冷无感,原来有情感的世界,更苦。
“偷考试题目”当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我必须双管齐下——在今晚行动之前先找到老葛的住所,看一看究竟。
中午的大快朵颐当然不会白费,要充分发挥这顿饭最大的可能性。经过半天的熟识,我看上去已经和“的呢”小姐如胶似漆了。
对于女性心理的“拿捏”,还要归功于在天堂小镇先后结识过的几位女性挚交,甚至是——那些很不入眼很不喜欢的女性。
大多数女性都有着“感性”的共性,即便理性如商医生,在离开“世界尽头”的回眸一望中,我也似乎看到了她灵与肉中所剩无多的一点点感性。只要抓住这些因人而异的各种“感性触点”,还是很容易能获得好感的。
在校园里看似“闲逛”的一下午,我在她的带领下先是熟悉了那座中国教授居住的“专家小楼”,看上去教授们在异国他乡的确享受到了应该享受的待遇。
小楼的各种设施很豪华,要知道,这可是比天堂小镇早了几十年的时空。
我实在太急于接近“路老师为什么会和老葛同在这所大学”这件事情的真相了。虽然没有进去,仅凭在专家小楼外围转了两圈,我就对这位“的呢”小姐慌慌张张许下了一个过于唐突的诺言——我的确是经常容易高估自己,事实证明,也确实高估了自己。
紧接着我们又去看了看老葛的住所——一栋看上去很别致的独立小楼,就在学校的最外围,“的呢”小姐说,那是这所学校最最顶尖的教授才能住的地方。这样的小楼看上去没有几座,可见老葛在出事之前是这里举足轻重的教授。
一切都和我所认识的老葛对得上号——考古兼修尸检,看上去似乎有某种内部联系又似乎完全不搭界的两门学科,据“的呢”小姐说,老葛曾经的学术成就就算在路老师的米撒国也几乎是业内尽知。
“我猜路老师和老葛教授是在米撒国每年一度的学术大会上认识的呢,我当时就在车祸现场,觉得他们并非陌生人,只不过还是……太巧了的呢。”
临走时她的这句话,一直在傍晚时分的落日余晖中萦绕在我的耳畔。
137
潜入中国专家小楼当然没那么简单。
凭借着我这张极其“中国”的面容和“来给教授还书”这样一个信手拈来的借口,倒也是轻轻松松混过了门房。
专家小楼里的每一个门上都清清楚楚地标记着教授的名字,我就这样迅速站在了这位名为“胡已己”教授的门前。
胡已己——这个名字……真有他的。还不是“乙己”,居然是“已己”。
敲门之前,我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藏在胸襟里的两本秘籍。就算是吃喝拉撒,都不曾离开我的身体半步。我以为快要揣烂了的两本秘籍,在王婶和桥精心的做了原本防护之外的新一层“蜡封”之后,我甚至怀疑就算是用火去烧,都不会融化。
那显然不是“蜡”,而是一种神秘的封存“招数”,只不过王婶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罢了。毕竟对于他来讲,当时我只不过是天堂岛救过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桥的一个……朋友罢了。
是的,一个“朋友”——桥却用生命捍卫了对我的承诺。
门开了。
在见到“胡已己”先生的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直接闯上来的方式是愚蠢的。
他戴着一副似乎由两片“玻璃瓶子底儿”构成的眼镜,隔着两片瓶子底儿,我看到的是一双小得几乎就剩下两道缝儿的眼睛。
这样的一双眼能看得清什么?!特别是摘下眼镜躺在床上以后?——我也许更应该选择“夜行潜入”的方式。
这种事我在小镇又不是没干过,所不同的是如今孤军奋战了而已。
可能是来到这个新时空之后接触到都是阳光明媚的颜色和阳光明媚的人群吧——到处鲜花盛开的大学校园,到处生机勃勃的年轻面孔,就算见到了一个已经“不谙人事”的老葛是一件足以令人沮丧的事情,我在“世界尽头”和在那里之前感受到的所有人间悲戚,也似乎被磨掉了一大半。
不再喜欢“夜行”和“偷偷摸摸”这种事。这种事在潜入城堡的阁楼和医院的秘密房间时,我已经受够了。我要堂而皇之从眼前这位胡已己先生手里“拿走”试题,在考试之前。
“你是?”他努力辨认着走廊里不太明亮的灯光之下我这个陌生的人。
“胡教授,我是您的学生。”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这个迟疑的动作实在是一种微不足道的防备之心,“学生”这个词——很快就令他放下了戒备。
这么容易的么?!
你根本无法相信,在接下来的将近一个小时里我们对于中国文学史简直是大谈特谈,我在小镇对于中国文学的那些狂热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看起来在天堂小镇成长的日子里,每每去图书馆总是不自觉去摸那些中国文学书籍,也是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的——我是中国人,道地的中国人。
“所以胡教授,您的这个名字,是后来自己改的喽?”
“哈哈当然!哪个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呦!说起来啊,我苦读半生、沉醉于书本的幻境,耗尽了大好年华之后,不料想过了天命之年却被自己的祖国抛弃了!”
虽然眉宇之间满是一种自命不凡和孤芳自赏,我还是能看到他孩童一般的本真,那本真表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孩子被母亲嫌弃了之后的满腹委屈。
“不能这么说,您应该是国内考古界比较响当当的啦,不然怎么会被派往这里讲学?”
“你哪里知道我在我们那所学校里是多受排挤的呦,心智不悟、老是不入世,老是在各种会议上讲真话,才会被边缘化派往异地讲学的。当年啊米撒国都抢着去的,来这里嘛……”
“来这里算是边缘化啊?”
“没有人愿意来这里,这里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人口从事游牧或者半游牧,而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不愿意离开故土,对草原又没有那么狂热,不是边缘化又是什么?”
“您来这里多久了?”
“哎呀算起来我来这所大学已经五年了,早已超期服役,没办法,国内不派人接任,而我本人也早已入乡随俗,不愿意回去啦。”
“那您的名字是什么时候改的呢?”
“我在出国前给自己改了名,也算是一种自我嘲讽吧,异国他乡,情愿与过去的自己诀别,这里一待就是五年啊!”
“教授,孔乙己先生虽然穷困潦倒却精神高贵,是酒店中唯一穿长衫又站着喝酒的人,听教授讲了那么多对于中国文学史的认识,深感您也是这样一位知识分子,可是,孔乙己又好吃懒做、麻木不觉醒,您可不是这样的!”
我望着屋里井然有序的摆设。
“哈哈,怎么,才认识一个小时,你就要交心了?不得不说,我还真挺喜欢你这个学生的!不过……你不是学考古的吧?你也应该……不是我的学生吧?”
“教授,我……”
我的手心里开始沁出汗来。
进门之前妄图通过自己写过几天小说、满脑子虚妄的各种假设和编故事的本事,就想“明抢”一样把试题“混到手”的想法,此刻轰然坍塌。
“您怎么看出来的?”
底气不足的人在谈话中自然只有让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份儿。
“你一进门就说有专业问题要请教,可是我们聊了一个小时的中国文学史……”
“我那是……套近乎嘛,教授。”我强词夺理。
“好,就算是你套近乎,”他向上推了推镜框,“关于我的名字,你的发问就一下子暴露了你根本不是我的学生。”
“难道您……”
“是的,我在每一届学生的第一节课上都会直接介绍我名字的由来,这个名字在老外的中国口语里,是挺难发音的。所以呀,我所有的学生都知道我的名字是来这里之前改的,意喻冥顽不化的考古界老朽!哈哈!”
我在他的笑声中无地自容。
“你应该是为了试卷而来吧?而且,你既然不是我的学生,那应该是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来的吧?”
我无语——“朋友”,那个只认识了大半天的矮小姑娘丝毫提不起我的兴趣,要不是觉得能从她那里打开关于路老师和老葛现状的“突破口”,我才懒得花费那么宝贵的五、六个小时陪她,更不消说是为了她铤而走险走如此丢脸的一条路了。
在天堂小镇的岁月里我可一直就是一个“优等生”——当然,现在看来,这个称号里只有三分是属于我自己的,另外七分,应该归功于商医生在小镇的“特殊地位”带来的所有际遇。
即便如此,早已经养成习惯的“优越感”和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大”,还是时时露出尾巴。
“教授您……都看穿了,我确实是为了一位朋友而来,再通不过考试,她可能就要面临退学了,而且她的家境……”我嗫嚅着低下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眼前这个几乎连我的容貌都可能看不清楚的老者。
“说说吧,所为何人。”
他顺手拿下来书架上的一个小把玩物件儿,十分灵活地在手里把玩起来。
看着他把玩的动作,我不由得连连咽下几口唾液来缓解自己的瞠目结舌——不行,我必须稳住自己!我不能跌倒在这第一站!